第80章 后记二(1/2)
天以斯文贻后起
一
我怀疑自己患上了“路径依赖症”。尽管我知道还有一条更为便捷的小路,可以直抵曹老家里。但我习惯性地跟随车水马龙穿越水泥大桥,把摩托车停在桥头小店,然后从桥头陡峭的阶梯下去,宛延曲折拐到江边小院。
水泥大桥下游不远,就是小城著名的古桥——云龙桥。高挺的白桦树,繁茂的榕树,浣衣的身影,重新打造的古街,仿佛小城的一切都被红色的石桥所牵引,决定了各自的位置与走向。曹老就在古桥头蜗居几十年。儿女各自成家,曹老和老伴仍喜欢这处简朴的江景房。虽然周边屋舍杂乱,房距紧逼,但开门进去,就是独特而自在的家园。一楼是客厅、卧室、厨房、小院,二楼是书房。
我进城工作后,承蒙前辈厚爱曾受邀参观过书房。那密集排放的书籍,为我透露一位文化人何以积学深厚、行稳致远。主人那让我折服的思考能力与学术语感,自然来源于这木质的书架、安静的书房。多少个夜晚,小城有多少灯红酒绿,而古桥头小楼灯火独明,映着主人清瘦的身影。那当然是我向往的生活方式。在绵江边构筑独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,无论尘世如何喧嚣,有诗书的地方,定会有小城最饱满的、最有韧性的自由呼吸。
但更多的时候,我是作为陪同者,带着外地的记者匆匆光临小院。我一次次坐在客厅里,聆听曹老讲述红色历史文化。我有心无心地听着,仿佛一切与我关系不大。直到有一天,我为创作一部关于陈炽的书,才决定单独拜访这座江边小院。书中的主人公,是晚清的爱国者,正好与我同样来自梅江,成为我自小耳熟的楷模。那一次,我从曹老手上得到五六封书信,书信中记载了他早年与省里专家前往陈炽故乡田野调查的往事。
围绕这位乡贤,我已经读了一年的书。但他的身世仍然有大量的空白。那大概是2022年10月的事情。听到我决心写陈炽,曹老既是鼓励,又是担忧。因为这个人物在北京的史料多为空白,少有记载。而他的历史地位,他的人生价值,恰恰是取决于在京城参加维新运动。在陈炽的故乡,也只有出于俗套近于荒诞的传说。曹老是一位严谨的学者,这些传说,这些书信,只是岁月的证据,无法为他提供学术的拓展,进入文本的建构。而他慷慨地提供资料,当然是出于一种厚望,希望我延续他当年的事业,开拓更大的文化空间。
那个秋日,我坐在曹老的客厅里,一边听他讲当年的往事,一边用手机拍下一页页手迹,以备打印和阅读。得到这批书信后,我发现陈炽这个题材不但打开了晚清的时空,还打开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梅江边的往事。我突然觉得,曹老与乡野遗老的持久通信,本身是富有意味的形象。我更加坚定了从传记转向长篇历史小说。这样可以打开更为宽阔的时空,容纳更为丰富的素材。我要表达的陈炽,不能只止于生前名,还可以有身后事。我更大的理想,不再是塑造一个人物,而是塑造一片故土。但我知道,这种创作办法肯定有悖于曹老的期望。我知道一个严谨的史学专家,对漫无边际的虚构会是多么讨厌。那等于忍看继续为陈炽孳生出无数的传说。“大事不虚、小事不拘”的套路,从来没有让史学家信服。
是的,无论是求真的学术研究,还是求美的艺术创造,对于历史文化的传播,类似于翻译家那样,都在追求信、雅、达,只是“达”的路径不一样。而我的“路径依赖症”,再次把我带进了小说领域。艺术塑造的志趣大过了学术研究,尽管前者同样需要后者为基础。史学与文学的壁垒,学术与艺术的对立,研究与宣传的歧异,使我陷入了两难境地。同样也使陈炽的传播留下过无数的遗憾。为此,我对曹老总是带着无言的愧意,书稿完成后我不敢示人,不敢求教。我试图留下自我修正的机会。
半年后,我在北京出差,突然接到曹老的电话,称手上又翻出一些相关的书信,如果有兴趣可以前往取看。那时,我正在利用出差的机会,沿着陈炽的足迹在北京旧城区东奔西跑,以对照那些纸上的晚清。
听到曹老电话中说起旧书信,我当然有兴趣。我在提取陈炽的人生情节时,依赖最多的就是陈炽跟友人的书信。我知道书信最能保留人世的信息、红尘的温度。如果不是陈炽在书信和诗篇中透露的悲欢离合,我或许只能根据年谱进行笨拙的扩写。那显然是糟糕透顶的传记写作。
从北京出差回来后,我选择了一个春天的下午,再次前往这座江边的小楼。尽管担心曹老批评我的创作是南辕北辙,但我还是决定前往。由于研究和创作,跟陈炽有关的一切信息,都对我构成极大的吸引力。
二
在客厅里,我接过曹老泡好的绿茶,泯了一口就放到一边,急切地翻看那些书信。仍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手迹。那怕是单位的公函,也是手写的墨痕,让我对那个年代无端地肃然起敬。
我汇报一样跟曹老说起了北京之行,说起了与陈炽相关的赣宁会馆、军机处、陶然亭、安徽会馆、贾家胡同、瑶林馆,说起那些岁月留下的惊喜与遗憾。我试图让曹老知道我跟他早年一样,是在虔敬的、尽力地靠近一个历史人物。就算路径不一,但是殊途同归。当然,最核心的话题,是谈起了那些书信。特别是陈英锷给他的来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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